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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282 高殿 (第3/3页)

姚温玉手指攥紧,“你再无忧患……我于半年前撰写文卷,各境衙门尽数囊括其中,对八城民治略有拙……拙见……你拿去……从此……”

    姚温玉借着沈泽川搀扶的力道,猛地呕出血来。那块块红迹浸在他的袖袍上,他连血也不再擦拭,勉强牵动唇角。

    “……江山社稷,就交给你了。”

    海良宜卸下的那个担,姚温玉扛起来了。他没有遵从于别人的道,他是他自己的践行者。不论这世间要如何评价他,他都是骑驴而来的那个谪仙。

    姚元琢一辈子不入仕,他做到了;姚温玉要完成师愿,他也做到了。他赤条条地来到世间,碎了也无妨,除了乔天涯,他不欠任何人。

    “若是能早点遇见……”

    姚温玉望向窗,那里挂着至今没有丢掉的重彩,他疲惫地笑,挪动戴着红线的手。

    “……啊。”

    乔天涯策马奔驰在大雪里,他背着琴,冲破围栏,在禁军的嘘声里滚下马背。费盛来扶他,他推开费盛,从雪中爬起身,目光穿过长长的廊,看见尽头的灯灭掉了。

    乔天涯走几步,又被台阶绊倒,他跌在这里,忽然间肩臂抖动,仰头看着大雪,在大笑中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“……狗老天!捉弄我……作践我……”乔天涯哭声难抑,“我都受了啊……”

    何苦再这样对他。

    乔天涯抬起手臂,扯掉了背上的琴。

    费盛迈步相拦,急声道:“乔——”

    但是为时已晚,乔天涯陡然抬高琴,朝着台阶砸了下去。那被他爱惜了一辈子的琴,发出“嗡”的断弦声,接着琴身迸裂,断成两半跌在雪间。

    风雪遮蔽了乔天涯的双眼,他落拓的发飞在空中,随着琴断,心也死了。

    “这世间既没有姚元琢,”乔天涯缓缓闭眼,像是嘲讽这荒唐的安排,“便死了乔松月。”

    费盛追着乔天涯,在大雪里问:“你去哪里?”

    乔天涯不作答,他在转身时解掉了那把恩怨沉重的佩剑,朝着来路踉跄而行。

    马车停下来,既然钻出车帘,小跑着追上乔天涯。他拍一拍手,稚声唱道:“我自无心于万物,何妨万物常围绕。施主,前路无风霜,唯你明镜照。我佛弹指间,往事灰烟了。”

    乔天涯如若不闻,既然跟着他,那一大一小的衣袂飘飘,共同消失在大雪间。

    天苍苍琉璃境,不染尘埃。

    * * *

    沈泽川独守着雪檐,从天黑,坐到了天明。他听见檐角雪落的声音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他最终回到了阒都,从这里望着天空,往事历历在目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那年,”沈泽川拥着氅衣,慢慢地说,“我为什么要答应策安,戴上耳坠吗?”

    费盛立在很远的后方,说:“因为主子与二爷感情甚睦。”

    沈泽川抬手折掉了挡住自己的梅花,说:“……因为我知道有人会离开,消失在大雪里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,除了策安。”

    萧驰野给兰舟戴上耳坠,明示着霸道,暗藏着疼爱。他每次捧起兰舟的脸,目光永远都那么炽热,这是爱无可退,欲无可藏。

    沈泽川戴上策安给的耳坠,同样是宣告着占有,他在痛与狠中还存有温柔。这是他的柔软,他只给萧策安。

    费盛不敢走得太近,元琢和松月接连离开后,沈泽川就难见霁色。沈泽川已经站在了世间的巅峰,即便还没有戴冠,也与还在中博时不同了。这份不同不是沈泽川变了,也不是费盛变了,而是地方变了,仿佛在这屹立数百年的王都里,台阶都具有威慑力。

    费盛挖空心思哄道:“主子,王妃和世子已经上路了,再过几日就能入都。”

    沈泽川“嗯”声,费盛默然而立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沈泽川把折下来的梅花揉掉了,那脆弱的娇瓣汁水沾湿他的指腹,他在垂眸时拿帕子。雪地里忽然发出“吱吱”的声音,沈泽川没开口,头顶骤然被氅衣罩住。

    沈泽川一怔,继而被抱了起来。氅衣露出空隙,他的后脑勺被摁住,接着就被吻了个正着。

    碎雪落在沈泽川的鼻尖,唇齿间却是热的。

    萧驰野扯开氅衣,哈哈笑道:“我从——”

    沈泽川拽紧萧驰野的毛领,偏头俯首,几乎是撞在他唇上。萧驰野风尘仆仆,随即收紧手臂,把兰舟箍得几乎要喘不上气了。

    沈泽川微微离开些许,低声说:“我在——”

    萧驰野盖着兰舟的后脑勺,再次吻了上来。分别数月的相思都在其中,他在片刻的伪装后就原形毕露,吻得兰舟舌尖发麻。

    萧驰野腿长力大,这么抱着沈泽川毫不吃力。沈泽川的头都顶到梅枝里了,那枝丫间的雪可劲儿地掉,全跌两个人的脖颈里了,冻得两个人齐哆嗦。

    “阒都怪冷的啊。”萧驰野感慨道。

    “你怪热啊。”沈泽川说道。

    萧驰野脖子里的雪沿着脊背往下滑,冰得他想抽气,又因为舍不得面前的人不肯撒手,只能带着沈泽川跳了几下。

    这一跳沈泽川真的顶到梅枝间去了,一时间雪块、碎花全落下来,沾了两个人满头满肩。

    “萧二!”沈泽川胡乱摁在萧驰野的脸上。

    萧驰野的眼睛被挡了个正着,往后退几步,直接倒在厚厚的积雪间。雪灰扑了沈泽川满脸,萧驰野胸口起伏,夹着兰舟的脸颊,伸颈又是一口。

    “大哥要我在大境住几天,我半夜掀被子跑了,”萧驰野露出牙齿显得异常锐气,“他过几天得进都来揍我。”

    “从东北粮马道走的?”沈泽川突然扣住萧驰野的手腕,迫近了问,“路上没见着大嫂跟洵儿?”

    “见着了,”萧驰野眉间微挑,“但是我的马快,当场就超过他们了。”

    还在路上颠簸的萧洵趴在车窗边,陆广白问:“看什么呢?”

    萧洵面无表情地指着前路,说:“二叔说他撒个尿就回来。”

    前方列成一排的近卫整齐地发出“噗”声。

    陆广白拍拍萧洵的头,道:“你二叔是个混球,混球的话不能信。”

    里边正拍脸敷粉的陆亦栀“唰”地拉开车帘,气势威武地指着前方,命令道:“冲,快冲,就算追不上这臭小子,也要赶得上他吃晚饭!”

    萧驰野跑得快,在阒都里还是挨了顿大哥的打,倒是纪纲有点心疼,撵着他跑掉了。

    * * *

    几日后沈泽川整理案卷,蘸墨的笔在空白的纸上叙写。灯罩笼光,他在万籁俱寂里,回顾前尘,终于理清了大周永宜年后所有事情。

    “永宜年,太傅三入仕途,辅佐太子推行黄册。”萧驰野从后握住沈泽川的手,跟他一起写下去。

    齐惠连在与世家的博弈中,因为乔康海的叛变而败北。纪雷和沈卫受花氏指使,在昭罪寺中逼死太子,自此,齐惠连装疯幽禁于昭罪寺,东宫血脉彻底断绝。

    随后,沈卫疑心太后对自己要卸磨杀驴,在连日辗转反侧以后,沈卫花费重金贿赂潘如贵,得到外放中博的机会。同年,邵成碧为救乔氏老小,借用职责之便,盗取中博军形图赠于沈卫,然而沈卫言而无信,致使乔康海抄斩,邵氏落没。邵成碧受陈珍所保,邵老太君送出邵风泉,从此邵成碧隐姓埋名于阒都,等待时机。

    沈卫到达中博,为保性命,在替世家联络阿木尔的同时,顺势把中博六州军形图转赠于阿木尔,并且在争夺格达勒的过程里,为阿木尔杀掉了妻子白茶。

    咸德三年,厥西旱灾,布政使□□山欠下几十万两巨款,冒着杀头之罪开仓放粮。同年,内阁次辅海良宜联合户部都给事中薛修卓及各地实干派问责花思谦,花思谦向世家要钱未果,遂与魏怀古铤而走险,由沈卫避战为契机,打开中博茶石河防线,放边沙骑兵入境。

    萧驰野写到此处,眉间微皱,在蘸墨时说:“沈卫避战实为世家的替死鬼,在那时投靠阿木尔再好不过,他**这件事,我到今日都想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我原本也不明白,”沈泽川侧过头看萧驰野,“前几日成峰重理沈氏族谱,才找到原因,一个最明显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萧驰野看着沈泽川。

    沈泽川吐出三个字:“沈舟济。”

    萧驰野霎时间明白了,他道:“……果真是明显。”

    沈卫当时为了避战,和世子沈舟济勒死了敦州指挥使澹台龙,再回阒都也是戴罪之身,他是想投靠阿木尔,可是阿木尔的骑兵把沈舟济拴在马后,活活拖死在了官道上。

    沈卫是两方共同抛掉的弃子,既无前途,也无退路。

    “然后咸德四年,”萧驰野用下巴压着沈泽川的发心,“我们兰舟入都了。”

    刹那间前尘滚滚,恍如昨日。

    沈泽川孤身进都,同时战功显赫的萧既明被迫交出萧驰野。恨意碾压的疯狗和戴上镣铐的恶犬,在阒都的阴雨里相互撕咬,血腥味横窜在彼此的口齿间,热得像火在烧。

    阒都铸就了沈兰舟和萧策安,他们是背靠背的刀盾,还是面对面的欲望。

    天蒙蒙亮,萧驰野听见了悠远的钟声,他抚着沈泽川的鬓,笃定地说:“今日起,我的兰舟就是天下共主,天下五十六万大军尽归你的麾下。明堂高殿随意出入,我萧策安刀挂前堂,替你镇守八方豪雄。”

    沈泽川仰起颈,萧驰野抬起流珠冠冕,替他稳稳地戴在头上。那降红的袍滚着暗金边,萧驰野再次摸了沈泽川右耳上的红玉珠。

    堂外的孔岭敲了三下门。

    “藏锋归鞘。”沈泽川神情有些懒怠,指腹沿着萧驰野的臂侧上推,最终捏住萧驰野的下巴,在拉近后,却没有吻上,而是悄声说,“你这身王袍谁做的?”

    萧驰野索性耳语:“偷欢人。”

    沈泽川笑起来,退后半步,和萧驰野并肩站定在门前。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,萧驰野抬起手,轻轻地推在沈泽川腰间。

    沈泽川跨出去,看苍穹渐醒,重重屋檐间,中博离北启东三境旧部尽数跪地,由孔岭举着玉玺,率先说:“吾皇——”

    众人齐声恭喝: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
    新阳顿现,屋檐间爆出的光芒穿过流珠,投映在沈泽川的面容上,沈泽川在那万众臣服中耀眼得不可直望。他看见日出东方,听见风动檐铃,在这刹那间百感交集。

    * * *

    沈泽川在玉龙台的旧址上,新起了苍云阁。左起文臣录,齐惠连、海良宜、姚温玉名率群臣,右起武将谱,萧方旭、萧既明、戚竹音、陆广白、尹昌名定千秋,在那整整齐齐的画像尽头,是不分左右尊卑的双雄图。

    自此天下干戈为玉帛,国号择“靖”,由沈泽川开启“淳圣元年”。

    这一天欢宴在高殿,木讷半生的周桂醉酒殿前,在那纵兴中,握筷击酒盏,唱“天苍苍白鹭来,水渺渺雾霭间”,唱到一半感慨泪流,握着孔岭的手说:“此后茨州我独守,你在这里,当你的白衣相辅……”说到此处,竟然不顾体面,大声哭起来,“这一路何其艰辛,成峰,我是太高兴了!”

    侧旁的费盛举盏相碰,笑道:“我与大人同归,到端州去,做我的‘忠肝义胆’!”

    他们哈哈大笑,又凑头哽咽。

    费盛抹着眼泪,道:“妈的,我走了,以后谁照顾主子!”

    “府……”澹台虎也抹着泪,粗声改口,“我二爷坐镇王都,连只苍蝇都别想挨着皇上,你担心个鸟!”

    高仲雄闻言忽然号啕起来。

    余小再连忙问:“你咋子了嘛?你又不走!”

    “我想起元琢,”高仲雄掩面拭泪,一头对澹台虎拜下去,“元琢要我把虎奴给你,你,你好生待它!”

    “操,”澹台虎再次抹了把脸,却正色说,“我懂元琢先生的意思,我是臭脾气,他把猫给我,此后我见猫如见他,行事三思,不敢莽撞。”

    霍凌云几杯酒下肚,沉声说:“不知乔指挥使去了哪里……”

    “乔天涯走了,主子就把仰山雪封了箱,这份恩,足了!”费盛强打起精神,问,“主子和二爷怎么不见了?”

    * * *

    流珠王冠没有掉,但是流珠在碰撞,它在黑暗里发出耐人寻味的摇晃声。那王座高得令人心惊,是世间最遥不可及的地方。

    月光透过窗仅仅铺在了阶前,沈泽川的目光融在昏暗里,他探出手,攥紧了萧驰野的衣袍。

    这是天底下最拘谨端肃的地方,也是天底下人人都梦寐以求的位置。可是沈泽川不在乎,萧驰野也不在乎。

    沈泽川唤着“阿野”。

    萧驰野一把撑住座背,将兰舟困在自己的臂弯里。他的喉间溢出低笑,回应着:“……兰舟。”

    兰舟。

    兰舟啊。

    沈泽川发间的流珠王冠终于掉了,滚落下王座,流珠顺着台阶而“叮当”作响。沈泽川喜欢这个声音,萧驰野嗅着他,在咫尺间有几分亢奋的狠绝:“囚住了。”

    沈泽川是如此危险又致命,他略显迷乱的眼眸仿佛藏在头狼的阴影里,这是萧驰野的玉珠。

    权势被践踏在脚下,两个人碾着它,沉浸在这场久违的潮热里。那些纷争远不可见,从此以后他们相依为命。

    共生天地。" 166阅读网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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